十年生死

文/驰云旅

生死茫茫正十年,墓园径深草掩阶。碧落仙宫无尺素,想是天上胜人间。——《十年祭》
流年晃然,时至今年,想起我祖父竟已逝世十年了……

祖父出生于民国三年的寒冬,听闻他出生后曾祖郑重地写上“宣统六年甲寅”为始的生辰八字。然而可想得知,降生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人的命运好比浩海洪波中的一系孤舟,一生必然随着这个国度载浮载沉而不能自主。

战事连年哀鸿遍野,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祖父上了三天的私塾就辍学了,一生所学全靠曾祖日夜亲授;正值青春年华就遭日寇侵华,在战争的缝隙中万幸得以保全,等日军败北后,再遇上同样惨烈的解放之战;终于熬到战事完毕,却又被迫随洪流进入荒诞的建设时代,继续衣食紧缺并缺乏自由的生活;而最后长达十年的文革浩劫更让他身心受到巨大创伤,在暗无天日的时间泥潭里隐忍求生……

上世纪70年代末,当一切不知所谓的斗争将消逝之际,他已六十多岁了,不顾众议流言,愤然离开了居住了几十年的村子,寻得一个僻静山脚重新建家。
当时,祖母初逝,父亲在流亡香港的路上,祖父一人领着不足20岁的母亲,建起我们如今的家。他用毕生的积蓄和多年患难积累的人脉,耗费了三长年的时间,一石一瓦,一栋一梁构筑全新的家园;同时在房前屋后栽种了竹子、茶树和几十种果树,并取名“梅林”。

自我明白事理以来,祖父从不管家中琐事,他平日的消遣就是看书、礼佛和种树。
时常与他的一群老友相聚。我最喜欢他们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内容无所不有更无奇不有,如战争、鬼神、传闻、命理等等,内容几乎都不惊悚,颇有传奇色彩。
他们还经常舞文弄墨,互赠诗画。我记得他的一位老友曾赠过一副对联给他,为“庭植千株果树旺,家藏万卷宝书多”,横批我忘记了;而我祖父略微得意前面一句,对于“万卷宝书”实在难以苟同,故却而不受。至于那些写得龙飞凤舞的书法作品就更多了,足足贴满了一客厅,有一则写得实在好看得以保存多年,后来我才从褪色残缺的纸张上猜得该是“老当益壮”的篆体。

待我六七岁之时,祖父便开始教导我们读书写字。他拿出发黄线装的《老三字经》和《声律启蒙》,开始一字一句地教我们认读,让我们背诵天干地支、二十四节气等。
就这样嬉闹了几年,等我正式上学之时才发现,平日所学的竟一无用处,费力将“学习”二字写成“學習”将会得到老师一个血红的大叉,而且奖状上的年份分明写着“1995”,永不会有人会生涩地说“今年是乙亥年”。聪明如我,待上小学二年级后,就彻底地丢弃了他那一套学问,连同几年毛笔功底也随之东捐了。如今回家翻看他的故书,徒留满腹的遗憾,遗憾的不是未能学得那套无用的学问,而是我们当年的不听管教应该让他失望了吧。

适逢天气倍好的日子,他会领着我们一群孩童外出游历,上山看风景、采药、收养蜜蜂、移植野果树回家等,我的脚步曾经踏遍过家乡目之所及的群山的山脚。如今想来,我实在是怀恋某天西边凄凄消散的落日晚霞。
在门前的果园间隙中,他种有很多备而不用的草药,我以前认得其间有车前草、灯笼草、白贝等,还有一种叫“半天一朵云”的树的根是治疗耳道发炎的灵丹妙药。这些草药我们极少用到,大半常年都是被附近各个村落有需的人士无偿求去了。自他别后,为了抑制杂草,常年喷洒农药,当年那片绿油油的草药早就难觅踪迹了。
如今若有人在找某样药材,乡里人很多都会搭上一句:记得以前梅林有种过的,你可去找找看。当然去了的人,都要失望而归的。

祖父身形高瘦目光矍铄,起居饮食很有规律,无论是清汤寡水还是满汉全席,所食都是定量的;且不好烟酒,偶尔小试小酌。在我十多年的记忆里,他只感染过几次风寒,喝几次热姜水就愈合了,相貌十余年也感觉没有多大的变化。
等我去县城念书之后,六弟也去镇城上学了,于是平日热闹的家因我们的外出就显得清净了。而他昔日的好友,在那一两年内如同中了魔咒一般,接二连三地驾鹤西去,特别是与他有生死之交的义弟的突然故去更让他郁郁难欢。如今想来,那时的他一定很孤寂吧,并且该有种被岁月逼宫的无奈哀伤之感吧…
而十七八岁的我对此一无所知,也并无关怀。

他是那年的寒冬病倒的,新春时节也难掩疾病折磨的苦痛。
大年初五,我们为他在法华寺求了一支灵签,他默默拿过签文,读了几遍,思索了一阵,然后凄然对我们说:能挨过这个春天就没事了……
而我们早已沉浸在隐形的下半句“若挨不过这个春天”的悲痛之中。
有天他极为难受之时,说了一句“活得这么狼狈还不如早点去了”……,我听后瞬间泪如泉涌,慌乱奔出客厅逃往屋后竹林深处。
我上学之前向他道别,说:“阿公,我要去读书了”,他往年照例都会嘱咐我几句,唯独那次只是虚虚地应了一声,我不知他是否真的清楚那是他排行第几的孙女和他说话,但愿他内心是灵洁清明的。

一个多月后的一个傍晚,母亲一封急电召我火速回家,我当时瞬间明了即将发生的事情,最坏的是他病危了。然而急忙赶到家,却早已停柩在堂,总没想到那次道别竟是此生最后一面!
昏天暗地地痛哭一场之后,然后一起商量后事。据他的遗愿,我们决定秘不发丧,我们必须遵照他的心愿让他入土为安,绝对不能让他去那冷冰冰的地方!作为传承了他血脉的家人,我们情愿与任何人为敌也必须坚定那份最后的敬意。

他的脚步曾经丈量过万里山路,我们的身后是绵绵万里青山,与那些灯红酒绿寸土寸金的都市相隔何止万里之遥!我们世辈在此劳作生活,为何离去之时却贫瘠得没有一穴之地来安放身躯?为何要被胁迫到陌生的冰冷地狱幻灭成烟?愚昧如我,终始不能理解,而我们也无法什么都不做就接受人世间的蛮横刁难。
再翌日,就极为简单地行了丧礼。没有天散纸钱,没有白幡引路,在一个凄风苦雨的暮春时分,我们一行人便衣素服的送了他最后一程。
次日,为了避人耳目,众人分别散去,各行其事。

那场草草的丧礼对我而言,更像子夜里一场不真实的噩梦。平日里感觉不到异样和悲伤,然而一想起现实就心中凄楚难耐,如在惨暗悠长的地下室里飘转,却又找不到哭泣的出口。

待我六月高考完毕后回家,一切都似原来的模样。还时常有不知情的外乡人来找他聊天,我总是平静地回答:他去外地访友了,可能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才回。
这样的谎言说多了几次,连我自己都相信了,总感觉他真的只是外出了,过不久就会回来。
于是那段日子,连悲伤似乎也清淡了。

待到过年前夕,我们才整理收拾他的遗物。打开一个个陈年雕花老箱,他一生的收藏尽收眼底。光是他平日所穿的中山装纽扣,就收藏了好几百颗,不同的色泽和大小,琳琅入目;他多年来用坏的手表、眼镜和毛笔,一一收拾摆放整齐;还有一大箱树根,我们都不知是何药材有何效用……他昔日珍视的所有对于我们而言,都沦为可以丢弃的无用之物了。

自他别后,多年间还时常入我梦来。一回梦见他站在高高的荔枝树上,正在给荔枝剪枝,他身边飞起当年的一群白鸽;有一回梦见他在餐桌上嫌弃我炒的菜味道很淡,我试吃了一口,回道“不会啊”……

一晃六年后,按照乡下的习俗,要开馆迁坟了,要将白骨收整好,分左右上下放入瓮中,觅得一处风水宝地另筑成墓。
那年清明,我请假回家。那天,他们一群人在那儿举行仪式;而我,固执地停留在十米之外,没有勇气上前,是因为害怕!难以想象昔日如此亲近的人,此刻间竟然成为一具白骨,毫无温情地斩断我那丝丝廉价的念想。
当年草草安放的殉葬品都还完好,唯独一起落葬的人啊,却是另番模样。

他的墓地就在茶园上方,我问母亲:这是谁择的?
母亲说,那是你阿公多年前就择好的,当年你们一定也听他说过的。
于是才晃然想起,昔日我们在茶园采茶时,他貌似多次说过那样的话。只是当年啊,觉得生死是那么的遥远和荒谬,怎知如今竟然十多年已过去了呢。

有道是“去者日以疏”,以前家中随目可见他生活过的痕迹,十年后,都被时间替换了下来;门前的果树,在每年的台风中一棵棵倒下并死去,再无人扶持和补种,也日见其疏了,如我般无用的人,常年只身飘摇在外,一切终归想想念念而已,永远都不会有新的作为;近年来,内心荒废得干脆连梦都不曾有了。

后来我根据他“宣统六年”的生辰八字追查到,他今世投生为福州刘家人氏了,我便一厢情愿地想象他如今已是一位殷实商人家的大公子了。
福州于我,就变得超乎一个地名的范畴了。之前偶见来自福建的人,都会殷切地向他们询问当地的风土人情,这种殷切,时常让对方万分不解,而我只好笑笑做罢,终不敢道出事情的缘由。

我几次真想亲自去一趟福州,心盼徘徊于老市街巷之时,能遇见一个八九来岁的小小少年郎,相见之时,能给我一个至纯至灿的笑容,于是我便知那人该就是他了。
福州并非千里之遥,若我心足够愿意,即日可达。可我终是不敢前往,因为我知道,我什么都不会遇见。我又怎么可能遇见呢?

我只愿他今生温足安好,恳请他切要切要安享当下的万丈繁华盛世……
离失的故人离失了,相逢的今人不再相逢。

(原文链接:https://www.douban.com/note/544655958/)

后记:

花城至开年以来不曾有过晴朗的日子,近日大雾封城湿气缠绵的天气更可能会持续一段时间。这种郁郁的天气结成了这篇郁郁的文字。

十六七岁之时,我一位语文老师说我的文字有三十岁的笔调,如今我临近三十了,感觉笔下似乎有了半个世纪的风霜。将几十年的时光,活生生地拉长了一倍,我竟也不知是幸或是不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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