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邹近夫

小时候立在青石门柱前，看夜空高得很。听姐姐说，那闪闪发光的星星，是妈妈的眼睛。心里一时有了安慰，便觉得天各一方至多也不过是触摸不到罢了。但并非从真正意义上去理解心头那奇怪的滋味，只是当天夜晚的那个电话，无论多晚我都会等下去，因为从听筒传来的声音，分外温暖而安详。后来的日子里，我总是坐在堂屋前的青石板上，看青蛙左顾右盼地跳下水，全身藏到泥土里，看鸟儿动也不动地立在枝头，眼里映出一片黄昏。当青山渐渐退到天边，远处传来狗吠，星空便是唯一一个让我勇敢去面对黑夜和恐惧的理由。

多少年后回想起这事，才意识到人生在世，其实一直被孤独测试，甚至猜防。

到了青春时代，从离合悲欢中琢磨出一些有关生命的规律来。于是不管是在放学后依依不舍地告别同桌的女孩，抑或毕业后挥别同窗，都能从中隐隐约约察觉到前程万里的可怕之处，只是不能确信这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有些人不想与你再见，但有些人可能想见也都再难见到。不过，我还是会在一个晴天的傍晚，守候黄昏的到来。

黄昏，有时令人悲怆万分，有时也令人热泪盈眶，这个字眼包含了人类太多的感情色彩，不知有多少人向她倾诉过心底的悲伤，浓情似水，也不知多少人向她索要过诗和远方，义无反顾。但她始终不紧不慢地来，像洞悉了你所有的心事一样，显得从容自若，最后一刻她又去得十分匆忙，好似一下子将她收了一个傍晚的心事，统统抛洒出来。那一瞬间，整个天空便被色彩绚丽的云霞，装饰得无比温柔而婉转。心事和哀愁，也同云丝般抽丝剥茧，在夜幕降临前消失不见，这大概就是自然界诠释岁月和生命的独特方式，十分惊艳。

如今，我即将告别两年的同事，也依然希望一个黄昏，便带走我所有的哀愁。

仲夏的浈江河畔，乌云低低地压住风采楼的重檐碧瓦，远处的深林官邸不见有春来过，也不知道秋会不会来，但眼前这古老的栈桥在暴风骤雨之下黑到了尽头。今后我还会来吗？那一张张不会再变的境况悄然浮现在眼前，昨日的生活已经毫无悬念，明日的诱惑依然让我无从抗拒。尽管我知道风雨过后，天空一定更加明净，但我还是会在记忆宣告褪色的这一天，固执地将曾经那些过得漫不经心的日子，当作一丝不苟的情致去回味，那些可以想起来的细节会像一个可爱的迷一样，令我享受到时光擦拭干净的画面带来的乐趣，同时也能让我更深刻地体会到光阴一去不复返的悲伤。

犹记得第一次来到南岭，因为陌生，于是渴望了解周围一切，因为害怕从此销声匿迹，于是迫不及待向城市最高的楼宇走去，试想在迷乱的眼神交流中，冲刷掉心底那层画着孤独的薄薄哀愁。我四处打听百年东街在哪儿？因为只要把陌生的街角放进心里反复提炼，只要对城市的轮廓有了大致印象，便能迅速地适应一个地方，生存之道泄露了应对离乱的天机，但这种招数也会让人迅速地遗忘另一个地方。

当我走到五里外的大桥上，细看两边的风景，才发现前后是滔滔江水，左右是望到不尽头的路口，倒映在水里的城市，似乎静得无边，还有渔人码头边，一蓑笠老翁也似在守望着昔日那千帆竞发的江面。夏天的风，荡漾了碧波，也唐突了老翁，印象、轮廓、薄薄的哀愁，全部是易碎的景象。周围一切太像告别宝庆前的那个黄昏，桥是一样长的桥，连形状也是，只不过那时有狂风趁势卷起落叶，铺天盖地。当时我怀疑自己落入了时空的陷阱，一下子回到了从前，但阔别重逢的境况依然没法让我看清真相。倘若把每个人的经历拍成一部电影，再看一遍，你还会坚信自己是主角吗？道貌岸然的背后，算计可能是为见利忘义开脱的一种方式罢了，至死不渝的想象到最后才向我坦白，那些孤独的驿站，原本就注定是我余生的风景线。

我试图拔开眼花缭乱的迷雾，发现晚霞早已把一切卷进了黄昏里，就这样，我顺利地握别了过去。不过我也很快忘记了上次离别是何时？甚至忘记了那些人，但我始终记得送走我的那一地落叶最后飘向了北方。可那些没法装进记忆的时光，当真可以算生命吗？如果可以，那么大棕树也许不会被剥下叶柄，高山榕也不会在身上刻下年轮。

从此我便在这儿开始了新的一轮播种，婆娑的疏影是路边香樟的笑容，锈迹斑驳的护栏是刻录岁月的光盘，枯树红墙，青草疯长，拍打巨礁的水浪，歌唱着浮世不变的惆怅。后来，我常常来到百年东街，有时也会去丹霞山等待日出和日落。

把生命看作一场修行，对的人才能给你心里安慰。你有想过记住我挥手的样子吗？还是孤独，向来是人的本分。每天处在离乱的哀愁之中，习惯了重复忘记，但有没想过，这么大的世界，随便遇到的一个人都可能是别人做梦都想见，却见不到的人。明白了同路人可能意味着永不相见时，忽然无比爱恋这条河流、这条栈桥、这座官邸，但愿我坐在百年东街窗前的姿态，永远倒映在清澈的河波里，心是一叶泊岸的舟。

一生不忘一件事，一世只记三两人，可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等了一天的黄昏，并未如愿带走我的哀愁，我也无法遗忘这两年的时光。

从来没有通用的解惑方式，大杀风景的喧哗，可曾让离人有备无患？倘若把每个人的经历拍成一部电影，当孤独是背景，再看一遍，那么你也许会坚信自己是主角。分道扬镳之际，竟然一时找不到告别的话，余生很长吧！所以大可朝着各自的方向奔跑，在这充满阴晴不定的世界里，相遇实在太短。但愿你记住我挥手的模样，在这舟离古渡的傍晚。知音难觅，世道汹涌，只有惺惺相惜的同路人，才会给对方的心灵作以港湾。

星光不问记：不必与自己告别，带上自己，游历四方，为自己不断加权，当你的承受是人世万千，那么自己就没有什么不可容下。

邹近夫简介：豆瓣签约作者。爱生活，爱音乐。生于安详而轻舒的村庄，却活在人声鼎沸、环境嘈杂的建筑工地。工程是我的合法妻子，写作则是我的情人。https://read.douban.com/author/63722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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