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网知识馆 星光不问 论 恶 (三):恶的思维

论 恶 (三):恶的思维

星光不问前记:在《论 恶 (二):恶的机制》中,作者让我们直面恶,开启智慧的大门,找到恶背后无数的推手。对日常之恶、凡人之恶、观念之恶,除了法律上的惩罚,道德上的排斥,还要细究恶的成因,以此防止下一个恶的生成。今天,我们往下思考——恶的机制。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荀子

文/王建平三、恶的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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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人类,我们总是很自豪,因为我们总是自称具有学习的能力。但我们对学习能力的理解是片面的,传统教育上更侧重于技艺的传承、观念的沿革和道德的感化。我们从来没有意识到,学习能力的提升实质是思维方式的进化,而这种进化除了大脑发育作为必备的生理条件外,还需要思维的自主调节。问题是,思维能力能够被传承吗?当一个孩子习得“1+1=2”,算不算学习?这只能是一种狭义上的所谓学习,实质是一种灌输。真正的学习从来都不是从结果论开始,而是从问号开始的。比如我们告诉孩子,牛顿通过苹果落地发现了万有引力,因为有引力,我们才能站在地面上,这算不算学习?从自主角度来说,这只是登堂而非入室,哪怕这种说教的内容符合事实。只有这个孩子提问说“为什么这个世界存在万有引力”的时候,他才真正踏上了学习之路(就连牛顿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只好把原因归结于万能的上帝)。但这时教育就暴露了它愚蠢的一面,教育并不鼓励提问(虽然每个教育专家都不会承认这件事,但我们不应该从专家论文而是从现有的公立教育模式中去寻找依据),学生明明是提问者,在教育中却成了被迫回答问题的人,而且答案的模式已经被限定,甚至不允许带有个人属性。答案变成了某种权威!人类原本就有学习的本能,所以儿童时期总是喜欢提问题,这种天性和教育模式形成了冲突,才会有青春期叛逆现象(学习的本能促使青春少男少女不再满足于包括道德在内的旧有的观念和答案,但也没有人对他们的思维方式进行启蒙,因为大人们从来不愿意暴露自己的愚蠢和无知,或者固有的思维让他们以为自己早就拥有了正确的答案)。青春期叛逆并非只是生理现象,更是一种思维现象。我们总是觉得自己很聪明,总是不明白那些认为地球是方形的古代人为什么那么愚蠢,可是我们连为什么地球会自转这个问题都没有解决,后人又该如何看待我们?

在技艺或者说在了解物质世界方面的学习方式尚且如此糟糕,精神层面就更不用说了。因为精神层面的所谓道德规范更经不住孩子的提问。所以这个层面是不允许提问的。那么,不允许提问的学习能叫学习吗?虽然如此,在精神层面上的导师却很多,他们甚至还分成很多流派,各说各理,什么一神论多神论无神论,什么斯多葛派老庄学派和存在主义,什么牧师僧侣和心灵导师,哪怕是心理学也有如此多的流派。尽管内部分歧严重,但似乎每一本心理教材和宗教书籍都试图给我们提供正确答案。有正确答案的学习能叫学习吗?

既然这个领域不能潜入太深,而我们又有着学习的本能,怎样去解决这个冲突?自然是参照现在的社会版本。我们不需要提问,只需要观察,只需要感受,看父母是怎样做的,看老师是怎么做的,看邻居是怎样做的,看别的孩子是怎样做的。我们还惊奇地发现,不和他们保持一致,自己就得吃苦头。我们成了巴甫洛夫的那条狗,而痛苦成了反射的信号源。这就是我们的学习,每个人学习的结果就组成了现在社会思维的基本现状。

恶就是这种模式的代价。因此恶才是必然的。虽然每个人都在寻找一种确定性,以此巩固自己的安全感,但恶就像一颗毒瘤,一直在警示着社会和人性的不完美。这种情况一直伴随着人类,虽然有各种思想风潮的冲击,但这种思潮最终又会化为某种阶层的利益,奴隶主的,宗派的,封建皇帝和大臣的,金融寡头的,精英贵族的,无产者的,一走上历史舞台,他们就试图消解和融合,把各种思潮为我所用,但保持一致的是,没有一个阶层希望别人针对自己的痛点进行提问。带来的结果就是,我们对恶的态度很明确,我们不欢迎恶(这也是可利用的,所以如今美国人认为中国人很可恶,中国人也认为美国人不是善类),我们需要对恶行进行限制,对恶人进行惩罚。这是最基本的一面,因为我们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必须表明自己“正确”的态度。但与此同时,还有另外一种一致性:除我以及和我相同利益的群体外,我希望所有的人都思维简单一些,最好没脑子都又不是白痴,这样他们就不会提问不会制造麻烦。但仅仅这样似乎也不利于社会发展,所以我们又希望他们能成为某个领域的行家里手,安安心心为我所用。

思维简单的人们当然欢迎这种形式,因为他们实在懒得思考,而懒惰和学习能力同时并存在人类的心灵中,我们的科学技术如此发达,创造让人们趋之若鹜的有趣的感官刺激之物,让他们的心灵进一步麻木,这是很容易做到的。毕竟比起好莱坞大片,研究思维看上去实在不怎么有趣。从这个角度讲,巴甫洛夫的理论应用其实是非常广泛的。你要寻找价值感?现成就有,你可以寻找宗教,可以研究如何赚钱,可以做某一个领域的专家,可以做一个游历世界的行者,可以博览群书(包你十辈子都看不完)。真的什么都不想干,但又想体现自己的价值感,那也行,提供平台给你,提供刺激的热点给你,让你畅所欲言,痛打落水狗,拉出那些道德败坏的人供你辱骂,你可以对任何事物发表评论。但如果你感觉到了心灵的倦怠和无趣,想要追问和思考,那就省省吧,你都已经这么累了,还是赶紧放松放松,毕竟新款的手机又抢购了,明星又被爆出轨了,你的生活看上去已经如此随心所欲,以至于无法从“忙碌”的日常中解脱出来。但到这个地步,我们心灵的冲突仍然无法解决,我们发现自己再也没有热情和精神专注在一件事上,我们犯了拖延症,我们无法排解心灵的孤独,找不到生活的意义,没关系,我们还有发达的心理体系和社交体系,无数的陌生人等待着和你随机配对,心理咨询师会倾听你的想法,会根据一大叠的测量数据告诉你你不过是病了。

就这样,最大的恶产生了,你失去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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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一看这个世界,真的有人能够有能力带我们以及我们的后代去许诺之地吗?只有未成年人才有权利要求被保护,但无数的成年人也希望自己被作为孩子对待,如果没有,他们就去创造上帝去雕刻佛像去寻找救世主,希望聆听来自另一次元的教诲。人类在物种竞争中脱颖而出,存在了数万年,但莫名其妙陷入到物种内部的争斗,毁灭的可能性非但没有减少,反而随着生态破坏、生化武器、监控、恐怖主义而增加(如今我们还知道原来看不见的病毒可以左右我们的死亡)。我们曾经以为宗教能够救世界,宗教主却联合各种势力试图统治世界也统治我们的脑子。我们也以为科技能够救世界,却发现它让毁灭世界的可能性进一步增大。当一切幻灭,尼采说上帝已死,于是我们随着美国的实用主义而奔波逐浪,却无法把自己当成一个物件来看待,所有国家失控一般追逐经济,坠落到另一场有别于刀枪棍棒的战争。跨过了两次世界大战后,我们才发现:不是战争少了,而是战争的定义变了。现在,我们不再巴望什么拯救世界,只是希望能够救救自己,但无数的讯息却告诉我们,这个世界的恶行时时发生,没有人是绝对安全的。

可是如果这一切在我们的思维中早就注定,是一种必然,还有什么举措能够力挽狂澜?我们已经到了必须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刻了。或者说,这个问题的提出,是因为我们意识到人类的思考力并没有比古代人更进化一些。我们的学习之路如何开启?如果大部分人都能够意识到思维的盲点,能够用思维全景去看待一个又一个的现象,质疑现象带来给我们的所有经验(世界上的每种恶行都从经验中产生),恶就会失去土壤。我们不是裁判员,也不是运动员,我们只是一个学生。人类没有老师,我们只能自学成才。其实我们一路本就是这样跌跌撞撞过来的。没有任何现成的答案,有的只是针对生命的质疑和提问。不要妄想有一天我们能够发现真理,你所谓的真理不过是一种历史阶段的观念和认知。也许你会说,那我们总得有个目标吧?不,也没有。因为我们不去判断,一旦判断,我们就需要用到旧有的经验,哪怕它已经无数次被证明并不管用。这时候你会焦急起来,因为你觉得人总得有点什么才能活下去。问题就在这里,我们必须面对“你终将一无所有”的现实。这不是理念,而是你所有经验都想要去掩盖的现实。之所以想要掩盖,是因为这个现实会产生恐惧感,因为旧有的经验可不是这么告诉我们的,旧有的经验会激烈地反抗,我们的毒瘾会发作,会躺在地上痛苦地打滚。

这意味着新一轮的变革不是发生在国家之间(国家主义随着全世界对美国自由与民主的幻灭已经走到了尽头),不是发生在外界的物质世界(除非人类还想制造比核武器更可怕的东西),不是对宇宙的探索(这种探索在国家层面也变成了可怕的竞争),也不是研究人类的意识在科学范畴内到底是什么(只要心灵的问题不解决,这种研究也许意味着某一天人们可以随意钻进我们的脑子改变我们的想法监控我们的一言一行),而在每个人的心灵上和思维上。你为此而应该做些什么?事实上你什么也做不了,或者说你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做公务员的就继续做公务员,做生意的就继续做生意,研究学术的就继续研究学术,思维的变革和这一切完全不矛盾,你唯一能改变的不是观念不是道德不是生存方式,而是你观察和思考的视角。当你看清一个又一个的现象时能否知道自己也不过是一个短暂的现象,当你被情绪控制时能否知道你的一言一行不过是过去的经验在发挥作用,你能否用自己的视角看到这样一个宇宙:构成这个宇宙的是现象而非概念,每种现象在产生在发展在冥灭,它们还在相互碰撞,每个现象在之前的现象中产生,每个现象在之后的现象中灭亡。经验就是现象碰撞之后的产物,经验附着于新的现象之中,没有善恶之分,没有是非标准,无穷无尽……你是其中一个节点,你是其他现象碰撞的结果,你也会成为其他现象的原因,经验笼罩了你,但从来没有能力阻碍你的存亡。

奇迹之处在于,视角变了,这个世界其实就变了。这正如你像个孩子一样弯下腰,把脑袋放在双腿之间看背后的风景,一定不一样。是的,就这么简单。人类每一步重要的改变从表面来看都非常简单。让妇女投票很难吗?让黑人和白人一起上学很难吗?难的都不是操作层面的问题。但它真的简单吗?我们目前处于哪个阶段?如果举一个具体的例子,我们现在处在变革的萌芽之中(这萌芽还随时有可能被掐灭),正如一个黑人奴隶在挨鞭子时幻想他的后代有一天能够自由地走在路上不会有任何生命危险,正如上个世纪初期中国乡下的某个家庭中一位妇女烧好了全家的饭菜然后自己躲在饭桌外一隅吃饭时幻想自己的女儿将来可以和男人们平起平坐。对,这就是目前我们所处的阶段。我们正是那个挨鞭子的奴隶,我们正是那个只能躲在角落吃饭的妇女。

既然旧有的经验已经不管用,我们必须培育新的经验,并确保它能够在日常生活体验中发挥作用。新旧之间有何区别?很简单,以往我们的经验都是被动学习的成果,幸运的是身而为人,我们有自主学习的能力。质疑,不断地质疑,思考,不断地思考,不管质疑和思考带来多大的痛苦,这些痛苦都是旧有的经验被剥离的体验。这就是属于心灵的工作。人类已经实现了从技术革新到观念革新的跨越,但我们必须完成心灵革新。你能想象一个孩子掌握原子弹按钮会出现怎样的情况?一群孩子呢?如果你阻止不了,唯一的道路只能是让这些孩子成长为心智健全的成年人,在他们按下按键之前。到底是谁的速度快?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最大的恶就是人类这个物种的灭亡。这种灭亡不仅是肉体的意义,更在于我们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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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思想者都应该充当新经验的先锋。在旧有的框架中打转称不上思考,善恶的判断、意义的探寻早就是前人走过的路,他们甚至比我们走得更远。从我们东方人的视角看,所谓现象和因果,所谓经验的留存,都不是一个崭新的话题,更谈不上是谁的原创。但这些智慧要不成了遥远的神秘性质的东西,要不成了人们祈愿皈依的途径。它们不再鲜活,画地为牢,成为一小撮人索取精神温暖的所在。只要视角不变,所有的智慧都会腐化。

“上帝已死”曾经让大部分人惊惶失措,他们意识到自己不得不改变“索取”的习性,像个失去宠爱的孩子那样寻找谋生之路。这种改变的轨迹并不那么容易完成。除自由之外,它也可能存在另外一种指归:总有一天,心灵也会死亡。脱离牢笼的鸟儿并不见得立马得到自由,也有可能最后挨饿而死(当然你也可以称之为自由的死,然而这种死法难道不是一种恶?)。唯一的办法就是摒弃在牢笼里习得的经验,不再相信只要叫唤几声就有人来喂食,不再相信在牢笼里习得的善恶观念,它必须像个学生一样重新学习,并且在学习的过程中时刻警惕并且抵制旧有经验的干扰,因为旧有的经验会这样告诉它:回到笼里吧,虽然不自由,但至少那里有吃的。但是谁告诉它,回到笼里就有吃的?是谁告诉它,回到笼里就不会有一只野猫正在流着口水等候?对,就是这些旧有的经验。这些经验的力量何其强大,比之毒品而不及。这注定新经验的产生不可能是一个短期的过程,尽管如此,有没有意识到“旧有经验发挥作用”这件事,却能产生本质的区别。你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就能够给所有的事件找到原因,不管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不可控的情绪,还是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荒谬悲凉乃至惨绝人寰的事件。你不仅能看到自己的经验,还能看到别人的甚至群体的,能看到过去的甚至未来的,世界依然是那个世界,它的客观性无法撼动,但我们的解读能够拯救自己,这是看待恶、理解恶甚至对治恶的唯一之道。

当我们对以二元论判断为代表的旧有经验有足够的了解后,自主学习就具备了所有的要素。它是一套全新的思想体系,而不是对旧有经验的简单否定,更不是针锋相对逐条批驳的结论,它很好地回答了所有的核心问题:

——这个世界是善是恶?不,这世界由现象和经验组成,非善非恶,但正因为旧有的经验存在,所以它充满了苦难。苦难是这个世界的常态,苦难必将伴随所有的人。所有的我们定义的恶本质上是一种苦难,它既是作恶者的苦难,因为没有一种恶是独立存在的,它也是恶的结果,因为所有的人都是恶的承受者。没有一个独立的恶人,也没有一个独立的恶的事件。

——人生的意义到底何在?意义也源于旧有经验的存在,所有的人本质上都是生命体,从生命体的角度看逃离不了生物的规律,所以人终将一无所有。但人和其他地球上的生物不同之处在于他拥有思维,能够体验,你所能拥有的仅仅是一种体验,而不是某个目的。观察、思考、表达、行动,这就是你心智成熟的阶梯,是一种以体验为主的全新的生活方式。

——以上算是培育新经验的正确答案吗?不,寻找答案也是旧有经验的一种模式。它仅仅是一种认知,在当下它还是一种非常个人化的认知。认知注定是多元化的,但我们看问题的视角绝不能局限于“我”,“我”怎么认为无非是旧有的经验怎么认为,而旧有的经验是受局限的。想要获得全新的认知,你必须改变视角,探窥到思维的全景图,探窥到你的个人属性,把它作为一种现象去解释。你不仅拥有自己的想法,你还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拥有这个想法,知道旧有的经验在你的想法中占有了多大的份量。这时的你,无论从事何种工作,都已经摆脱了个人的标签。

由此,我们用不是寻找答案的方式回答了心理学界存在的令人尴尬的问题:意识无法被观察,无法被测量。为什么心理学家会画地为牢,只懂得在“科学”的范畴内探索心理?这种方法无济于事时,他们会不顾心理学家的名头,调头去研究人类的行为呢?这正是下定义、作假说,并且用实证去验证假说的科学经验束缚了他们。他们从来没有想过,适用于外部世界的手段不一定适用于人类心理。因为这种经验的束缚,如果不能直接实证,他们就用间接的方式迂回的方式统计学的方式,试图打造一个人类心理标准图谱,把人类的心理数据化客观化具象化。但是,根本不存在普遍适用于人类意识的标准刻度,人类意识是由个人意识组成的,正如这个世界森罗万象无法用一个标尺去衡量一样,每个人的心理只能由每个人自己去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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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型研究总是可以细分为无数个领域,并且我们能够共享每个领域所提供的成果。但共享成果不意味着我们必然失去思考力。心灵的变革并不要求这个世界改头换面,它所产生的成果短期内肉眼不可见,因为那只是心灵的内化,是一项不同于技术研究的向内发展的领域。重要的是,这种体验必须在日常中进行,在当下进行,没有任何目标值可言。如果我们的状态并没有变化,仍然没有学会用思维的全景图的视角看待现象,这意味着我们的思考力还不够成熟。希图靠改变外界环境来改变自身的状态,这是缘木求鱼的做法。正如所有的心理治疗(而非行为脱敏)不管出于何种症状,指向全都是“接受自我”一样,我们致力于理解恶的运作机制,并非为了摆脱面对恶的恐惧感,而是为了提升自己的心智。但这并不意味着恐惧和痛苦没有价值,相反,它给我们的思考提供了动力,是我们培育新经验的触发点。痛苦是一种现象,是我们思考的因。从这个角度讲,没有一个思考者是不痛苦的,正如伟大的心理学家和哲学家最初的出发点是为了解决自身的问题。塑造一个不痛苦的境界那不是思考者的目标,但他必须理解痛苦,在痛苦中重生。那么痛苦的因又在哪儿?导致我们痛苦的正是我们称之为恶的对象,不管这种对象是在外界还是在自己的内心,不管这种恶是集体所为还是个人行为。这世界没有一项变革是在快乐的基础上产生的,变革本就是痛苦的产物。虽然如此,恶本身不值得吹嘘褒奖,它只是所有的因产生的现象。

真正的挑战并不是分析恶本身,而是当这种恶的现象和自身产生联系时,尤其是严重触及自身利益甚至安全时,我们还能否保持思考力。否则我们就有一种“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意识到恶是一种现象并非是忽视恶的破坏性,原谅恶人的行为。这正如我们知道“人终将一无所有”不意味着我就可以不工作成为一个废人,或者堕落虚无颓废的思想。这种虚无的思维本就是旧有经验带来的恶果。我们总是将“要不要原谅”“要不要退一步海阔天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等经验当成处置恶的一种选项。事实上,我们所谓的“原谅”“宽容”或者“复仇”只是自身的一种态度,和恶本身并无关系。正如把一块石头丢进大海,只是掀起一小阵波浪,世界不会因此而改变。无数的事实证明,尽管恶人是无数旧有经验影响的结果,尤其是原生家庭,但最终他们会成长到难以挽回的地步。这种难以挽回体现在他的思维上而非行动上(但其破坏性的结果体现在行为上,所以人们总是注重行为的道德性),人与人之间的思维差距会出现极其巨大的落差,导致他成为不可更改、逆转和进化的毒瘤。为了钱干尽丧尽天良的事,虐待儿童和父母(正在笔者写这篇文章时,正看到新闻说有人将自己失去行动能力的母亲活埋),这并非是一种偶然的现象,也不是所谓的道德崩坏,否则只能证明人类的道德一直在崩坏。我们完全能够发现,这个世界上有和自己思维完全相反的人在好端端地活着,我们口口声声所说的道德与良知于他们来说完全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即使是一个小小的行为,比如在公共场所大声喧哗,开着扬声器看视频,也不是因为他们没有公共道德,而是因为他们根本意识不到这是不道德的行为,他的思维结构里头儿没有这项内容。正因如此,道德才是一个伪命题。当然,我们也可以通过强制性规范去束缚他们的行为,甚至有人觉得,只有束缚久了,人类的行为才会变得文明。比如乱扔垃圾,罚款的数额几乎决定了这种行为的次数。但是别忘了,一旦形成规章制度,它本身就不能再用道德来定义。何况这只是权宜之计,否则我们又回到了“既是运动员,又是裁判员”的老路,这条老路的指向永远会将群体分裂成特权群体和弱势群体,因为个体能做到公正公平,最终指望的是自身的素质(顺便提一句,刚刚被查出的在疫情期间打死老人的凶手被减刑了九次,原因竟然是执法者受贿渎职!),而这恰恰是最不能指望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机制因为有“人”这一不确定因素而不可能完美,“人”在机制中越关键,意味着机制本身越不完美。人的行为习惯只能影响思维,但不能决定思维。失去自主学习的能力后,决定思维的只能是外界经验对自身的持续性影响。一旦规章制度的束缚有所松动(比如社会面临动荡局面,秩序就会崩坏),人的思维本能就会占据控制权,我们所得出的“人性本恶”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形成的。

我所讲的重点是,只有进行心灵变革,我们才能掐断恶的萌芽,但这不意味着我们必须放弃自身基本的利益,我们不能奋起反抗。这两者并不矛盾。相反,只有理解了恶的实质,我们才能在现实中真正面对恶。“面对”是解决一切问题的钥匙。回归生命的主题,回归心灵的主题,不是为了让我们成为思想上的圣人,行动上的矮子,而是为“面对”恶提供坚实的思维基础。当然,这里的所谓“恶”并非是一刀切的行为,并非是同一种性质。性情敏感者往往会纠结于“该不该阻止对方的行为”这样的选项,最后得出“我是不是一个懦弱者”的判断。事实上,你在公共场合遇见一些不文明的行为和有人恶意折磨你这是完全不同性质的恶。就前者来说,你阻止也罢不阻止也罢,根本没有对错之分。但若你想阻止又不敢阻止,就会产生心理冲突,这才是伤害自身的恶。就后者来说,其核心完全在于“你能否好好珍爱自己”。尤其是对女性来说,面对性骚扰甚至性侵害,你是否忍气吞声决定了你对自己生命的态度。为什么面对一些女性,威胁总是非常有用(比如几张祼照)?就在于我们的旧有经验总是让我们以为,与其让大部分人嘲笑我,不如让个别人伤害我,这种权衡并非自主行为,而是旧有经验通过当事人的恐惧在发挥作用。这种经验的来源往往是,在一场关于男女的丑闻中,女性受伤害的持久度往往更大一些,哪怕她仅仅是个受害者。女人的名声很重要,这句话实质上是对女性的最大侮辱,但许多女孩子就是这样被教育大的,虽然本意是为了让她们更珍爱自己,但名声是什么,难道不是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吗?那么,你对自己的评价又如何?这个答案才是你真正应该认真思考的。

我们活在一个恶的世界当中,小至一个单位,大至一个国家,恶意从来就没有被道德打败过。奇怪的是,纯粹恶人的占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大部分人抵触恶向往善的本性并没有变化,这和我们所见的现实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们对恶存在过度敏感,大部分人与其说是遭遇了真正的恶,不如说随时在预防遭遇恶,并为此心力交瘁地做着准备,就像一个国家的国民不得不随时为打仗作准备,但这场战争发生的机率只有千分之一。我们在准备过程中所发生的恐惧和焦虑以及付出的心血和精力其实比真正打仗所付出的代价还要严重。举一个例子,比如眼前有一千张牌,其中只有一张是死牌,即抽中后你必死无疑,而其余的牌则是安全的,你在选择这些牌的时候难道会因为千分之一的机率而感到轻松吗?

对恶的过度敏感必然导致对恶的过度解读。当我们处在陌生的环境中时,这种警惕性和敏感性会显得分外突出。所以我们关紧门户,不相信陌生人,不和陌生人讲话,在公共场合很少看到陌生人相聊甚欢,除非对方知道你的大致身份。我们也知道,比如人贩子在正常人群中所占的比例极低,但如今大概不会有一个人教他的孩子要去帮助陌生人。这让我想起童年时代在乡下,任何一个外地人到村里都会受到欢迎,许多流浪汉也并不讨钱,但能够在村里安然地吃上一顿陌生人给的饭。如果现在有陌生人敲你家的房门,你会随便让他进来吗?是道德发生了变化?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冷漠了?不,是无数的资讯教会了我们足够的经验,我们面对一个陌生人时只能以怀疑论先入为主,才能确保自己和孩子的安全。而这些信息,当年在乡下的农民是无法得知的。对于一个陌生人,我们得首先将其当成恶人(还得小心翼翼以免暴露自己的想法)再慢慢试探。

一面是严苛的道德,任何一种越轨似乎都会受到这个社会无情的鞭笞,一面则是过度的欲望,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似乎成了理直气壮的事。这种强烈的对比一直在证明,经济和政治能够做的事极其有限,我们必须回到人本身,而这种回归是社会不能给予国家不能给予任何政党都不能给予的,能够承担这份责任的只有思想的探索者而不是思想的追随者附庸者和趋炎附势者。但思想者本身不是职业不是标签,他是一个弱小的人,他也是种种恶的承受者。只要稍稍打击,用种种惯用的恶的手段,比如道德的检验去攻击他,他就会立刻被毁灭。因为他不可能是一个完美的人,比如卢梭,到如今还有人指责他丢弃自己的孩子,比如鲁迅,到如今还有人污名化他是个亲日分子,或者指责他一面谩骂国民党一面乐滋滋地领着国民政府发的大洋。一旦这种攻击行为产生,任何逻辑和理性在群体面前就形同虚设,这成了操控者屡试不爽的招数。

从行为上看,思考者无法超脱于社会,他必须是社会的一分子,和其他人不同的是,在尖锐的矛盾中他总是能感受到另一种不协调不对劲的因素,这种因素逼迫着他去思考去分析,与其说这是使命,不如说是宿命。在承接这种宿命时,他不再用“我”的角度去猜测自己的个人命运,而是不断地挖掘和自剖,试图弄明白“人”的议题。但最终他会明白,所有的挖掘和自剖需要一种表达的过程,而这个过程是最无力的。因为表达必须要有接收者,但这种接收过程会轻而易举地受到干扰,他会看到人类终极的恶:虽然是人,但对人本身的存在并不感兴趣。

尽管如此,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表达。当我们为这种无效的行为感到悲哀时,却忘了思考和表达恰恰是身而为人的最独特的方式,他本身需要的并非是一种救世的疗效,而是用思考和表达的方式体验了一把自己的人生。这是独一无二的人生,是对思考者付出所有痛苦后的褒奖,一个人再伟大,能过的终将是也只能是自己的人生,假设真的有造物主,也绝不会认为思想者就应该特殊对待。生命一旦陨灭,这世界所有的恶都将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2020.5.10凌晨于云和

此为这一系列的第三篇(完结篇)

 作者简介:王建平,一个普通写作者,著有《请珍爱这样的自己》、《众生之死》等作品,心理学随笔《超限思维》已出版上市。个人微博:http://weibo.com/wasu/

王建平文章专辑:

  1. 论 恶 (一):恶的现象
  2. 论 恶 (二):恶的机制
  3. 观《82年生的金智英》或致女同胞
  4. 悉达多与肖申克——以及思想心理学的起源
  5. 我们该如何脱离苦海
  6. 孩子是神给我的
  7. 蠢货是怎样炼成的
  8. 假如注定苦难 我仍愿意幽你一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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