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鱼的水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做人了，自己会是什么？你想要是什么呢？还是，你觉得你本来就是什么？

三毛说过，是三毛吧，她说：如果有来生，我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还小的时候，初见这句话，不知为什么印象特别深刻，大概都有一颗不想做人的心吧。后来有点难过，原来这只是首诗。下面三毛又说，如果有来生，她要化为一阵风，还说要做一只鸟，这才明白，三毛并不是真的想要做这些，她只是写一首诗。

我是真心地想要做一阵风，不是写诗，也不是暖阳下的呓语，只是觉得，我应该是一阵风，我想要成为一阵风。自由自在的，无拘无束的，在天地间，在云海上肆意飞翔。没有负担，没有忧惧，没有阻碍。纯净的，无瑕的，透明的，无形的。能够蜷在花心里，晒晒太阳。能够搭在鸟儿的翅膀上，迎风荡漾。能够钻进浪花里，顺着海面流淌。能够变成泡沫，闪烁出缤纷颜色。能够融化在阳光里，沿着山脊滑翔。

风应该是没有寿命的吧，应该不会老，也不会死吧，应该是永恒的吧。我看到了一切，我感受到了一切，我四处游荡，我追逐着一切，我停在大海上面。

海浪下面，那偶然闪现的光怪陆离的景色，吸引了我，我想要去到海的里面。我并没有抛弃一切，不过此刻，我想，我是爱上海底了。可是风又怎么能进入水中呢？我思索着，游荡着，我到处寻找着。最后七拼八凑地，我组成了一套丑陋的外壳。

这时我听到了一个遥远的声音，他说，不要爱世界和世界上的事，人若爱世界，爱世界的心就不在它里面了。我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便没有理会，我顺着缝隙，兴奋地钻进了壳里。骤然出现的重力，让我惊呼连连。接着又有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他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在意。

我小心操纵着外壳，进入海里，海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新奇。外壳不断向下沉落，缓慢又平静，像蒲公英坠入母亲的怀抱。而我专注于眼前的景色，如痴如醉，那斑斓绚丽的色彩让我彻底忘记了自己。就这样，我沉入了海底。

开始的一切是那样的美好。我透过外壳，感知到了外面的一切。光影变幻，各异的形状，海水的涌动。我在海底行走，我学会了呼吸，学会了奔跑，偶尔也会疲惫，我会躺在海底，看向我来时的地方。

渐渐地，我感到了孤独和恐惧。我如饥似渴地探寻着海底的盛景，来弥补那份逐渐空虚的内心。但毫无作用，心底的空洞越来越大。我好像快要忘了，我曾经是风，是可以和一切融合的风。可如今，我和一切都分离开来，我躲在小小的壳里，透过逼狭的缝隙看向外面。我真的看到了吗？我看到的是真的吗？我好想不顾一切地冲出这副躯壳，就像以前一样，去融化在那光影里，去钻进我能看到的所有的形状里面，去真正地感受它们。

我做不到了，我开始迷茫。慢慢地我放弃了思考。

我仍旧不停地探寻着，专注于眼前那个狭窄的视角。我似乎变成了这副躯壳，我竟然担心起这副丑陋的躯壳来。这种担心化成了绳索，把我牢牢地锁在了躯壳里面。有那么一刻，疲惫使我停下了脚步，于是我问自己，我到底是谁。

海底的光是散漫的，是冰凉的，是不会说话的。我见过真正的光，我曾和真正的光融为一体过，我了解光。我迎着光行走，渴望找到曾经的感觉。我遇到了一些旅者，他们和我一样都是躲在奇怪的壳里。他们帮助我，和我并肩行走，然后突然离开。我感到悲伤。我感激他们，但我看不到他们，我看到的都只是厚厚的外壳。

不知你有没有见过，火山在海底喷涌的景色。一粒一粒的、闪烁着红色光芒的熔浆，拖着长长的尾巴，像流星一样，在深蓝色的海底缓缓划过。那时，在我身边还有一位旅者，我们一起观看海底流星雨。可能是太过投入了，一颗拳头大小的熔石擦伤了她。她捂着脸痛哭。我安慰她，说没关系的，只是外壳。她却一直不停地哭，说她再也无法被爱了，她有了缺口。远处的火山继续在海底喷发，流星雨依然下着。我闭上眼用心许愿，希望所有的旅者永远都不再哭泣。

也或许，这时的他们不算是旅者了。后来，我遇到了一位朋友，曾经他陪我旅行过一段时间。他的外壳毁了一半，已经无法再行走了。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被抛弃在一片坍塌的珊瑚礁下。我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哽咽着说，他很抱歉，他不是故意的。原来，大部分的旅者已经群居下来，开始了战争和掠夺。他想阻止伤害。他想找到更多的资源，让大家停止厮杀。他的确找到了，可是那种资源却变成了更强大的武器，杀害了更多的伙伴。说到这，他忍不住哭了。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觉得海水变得苦涩起来。

我继续往前走。前方的一切，我已经不再期待，反而心中充满了担忧和恐惧。我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很久很久，也许我该停下了。可我停下做什么呢？我为什么走呢？我又要去往哪里呢？我无法找到答案，似乎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空了一块。那一定是个很重要的地方，可是我却忘记了。

我突然感到累了。脚下的海泥像活了过来，它蠕动着，一点点把我吞噬，从脚踝，到膝盖，到大腿。当腾起的海尘迷入眼帘，我这才发现，自己陷进了一片泥泞的腐骸沟里。我挣扎着扭动着身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中挣脱。我虚脱地躺在海底，只觉得有无尽的疲惫，冲破躯壳涌入了心中。海底的天空，那里空无一物，只有一团微弱的光晕在来回晃动。

我似乎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我去了好多地方，遇到了好多的旅者，我们一起哭一起笑，一起相遇，一起离别。他们在我身边来来往往，走过了一段又一段旅程。可我始终感到寂寞。我困在躯壳里面，和一切都隔绝开来。无论外面的声色有多么动人，躯壳里始终都是漆黑和空荡的。我只有不停地向外求索，但就像画饼一样，所有的一切都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涯。我无法触到他们，我无法触到这一切，我无法触到自己。我已经不再是我，我变成了一具冰凉的躯壳。

我拖着伤痕累累的躯壳，在海底漫无目的的游荡。我心中充满了愤怒。我质问每一位旅者，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们都昏昏沉沉，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找不到答案，只好一路找一路问。最后，我来到了一处旅者聚集的群落。他们把我当成疯子，让我闭上嘴巴。我闭上了嘴，坐到一个巨大的海螺上面，望向远处的虚空。心中的愤怒并未消失，那是一种屈辱感。因为无知，所以屈辱。因为无能为力，所以愤怒。

我在群落里定居下来，在这里我学会了读懂海水。有一天，我全副武装正在海藻林里捕鱼，阿玉哭着跑过来。我问他，又挨打了？他一言不发，只是坐在我身边哭泣。我不再捕鱼，回家把我前两天发现的宝贝拿出来给他。那是一头罕见的粉色小海猪，样貌可爱，憨态可掬。他破涕为笑，说是给他的吗？我点点头。他开心地举着小海猪跑来跑去。之后他说，他家里的海水非常的苦，他一刻也不想待在家里。我问他，这里的海水呢？他说好一点，又问我，有没有哪里的海水是不苦的呢？我告诉他，所有的海水都是苦的。

的确也有甜的海水。偶然发现新景观的时候，海水是甜的。和朋友在一起吵闹一起闲逛的时候，海水是甜的。阿玉第一次跑过来不小心吓跑我的鱼，非要自己去抓一条赔我，结果弄得一身狼狈的时候，海水是甜的。可这些甜就像海面上不断激起的泡沫，看上去五光十色缤纷多彩，但转眼即逝，如电如露。如果整个大海是苦的，那这些泡沫就算是帮凶，是一种诱骗。让你不断地索取，深陷其中，却又永远都无法满足。用那万分的苦才显得这半分的甜。如若没有苦，又何必留恋这零星半点的甜。

后来，我离开了群落。我带着垂垂老矣的躯壳去寻找我最后的归宿。海底的景色依然如故，似乎千万年也不会改变，而易变的是群落里那些旅者们慷慨激昂的口号。路上我遇到了一位老朋友，是那位陪我看海底流星雨的旅者。她和我一样，都变得苍老且缓慢，躯壳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缺口。她笑着问我，要去哪里，要不要留下来和他们一起。我说，不用了，快到了。她向我挥手，目送我离开。我能感觉到，她接受了自己，她接受了所有，她接受了苦。因为她没有愤怒。我心底的愤怒一直都在，空洞也一直都在，只是无力再去深究，任由这些不安在心底徘徊。

直到我再也走不动了，我就倒下，躺在一片散发着绿芒的荧光珊瑚丛中。真好，我想。我感觉到躯壳一点一点腐烂。害怕、担忧、恐惧一起涌来，我告诉自己，随它去吧，不应该是这样的。到底应该是怎样的，我仍旧无法得知。算了吧，就这样吧，反正也已经结束了。意识随着躯壳逐渐瓦解。我感到有那么一点轻松，但也就那么一点，就像水溶解在了水中。

当我再次醒来时，我听到了一阵欢呼。在我周围有几位旅者，担忧又兴奋地看着我。还好吗，其中一位问我。我发现自己竟然换了一副崭新的躯壳，仿佛在预兆着一切又要重新开始，我感到无比的愤怒。我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说，我被救回来时就一直昏迷，昏迷了好几个月。你胡说！我一把推开他们，跑向远处。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个一直深埋在心底的问题又跳了出来。我不停地奔跑，我的眼前漆黑一片，我看不到光，只剩下深深的绝望。我无能为力，又无处可逃。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突然听到了回答，那是来自记忆深处的声音，他说，不要爱世界和世界上的事，人若爱世界，爱世界的心就不在它里面了。正当我思索时，脑海中又出现了一个温柔的声音，他说，破无明壳，竭烦恼河，解脱一切生老病死、忧悲苦恼。我突然间想起了全部，我明白了所有。我痛哭流涕。原来，我是风。我是自由、纯净、无名无形的风。我是可以和一切融为一体的风。

我感到躯壳一点点脱落，五官融化，四肢碎裂，由外至内的在崩塌，在宣泄，化为了齑粉，消失于无形。我化作一串气泡，从海底急速上升，在一束耀眼的光芒中，我跃出了海面。

来自远古的声音，欢迎我的归来。所有的一切，花鸟鱼虫，云海星月都在欢唱着喜悦之声。我打开自己，释放身体，让自己充斥于天地之间，我能完全地感知到一切，它们和我别无二致，那喜悦遍在我的身心。

我是风，我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风。我原本就是风，我的归宿也是风。我看向海底，海底又似乎空无一物，那些挣扎和愤怒，那些欢愉和恐惧，都变成了梦中的呢喃，唯有曾经那副孤独且执着的躯壳才能听见。

我常常想风，就像想我自己一样。在无垠的宇宙中流转着，感受着，无需担忧，也无需迷茫。我记得村上春树的《且听风吟》里有这样一句话，我们是在时间之中彷徨，从宇宙诞生直到死亡的时间里，所以我们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只是风。

我是想要成为风的，或者说，我觉得我本来就是风。你呢？不论你想要成为什么，我都衷心地祝愿你像风一样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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